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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巡邊人的愛國情懷(逐夢)

熊紅久
2021年06月09日10:28 |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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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日報 》( 2021年06月09日 20 版)

在海拔四千米的地方,車子吃力地奔跑著。氧氣不足平原的一半,車裡的人即使一動不動,也覺得胸悶氣短。三月的帕米爾高原,依然躺在潔白裡,慕士塔格峰大半被雲霧遮蔽,一小截露尖的冰峰,大口大口呼吸著陽光。一隻鷹,矯健地飛翔,藍天被它鋒利的羽翅一剪為二。離新疆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已不足百裡,我們接近了雄鷹的家鄉。

拉齊尼·巴依卡就生長在這片土地上。“拉齊尼”這個名字是爺爺凱力迪別克·迪力達爾給起的,寓意孫子像“獵隼”那般勇猛而敏銳。父親巴依卡·凱力迪別克說,拉齊尼從小就身手敏捷,又樂於助人,我們一直嚴格地磨礪他。拉齊尼自己也非常驕傲,因為他擁有一個“雄鷹”的名字。

2021年1月4日,在新疆的冬季裡,只是普通的一天。雪花飄落,氣溫降至零下九攝氏度。喀什大學的校園裡,寒風凜冽,行人稀少。尚未建好的新泉湖,結了一層薄冰,幾隻麻雀在湖邊的枯枝間跳躍,天地間一派靜謐。

突然,急促的呼救聲從湖面傳來:“快來人啊!快救救我兒子!”循聲望去,湖中間出現了一個冰窟窿,有人正在水裡掙扎,一位婦女跪在冰面上哭喊。在喀什大學參加培訓的拉齊尼·巴依卡和室友木沙江·奴爾敦正好路過湖邊。聽到呼救聲,拉齊尼沒有絲毫猶豫,第一個沖上冰面。他一把拉過驚慌失措的婦女,讓她離冰窟窿遠一點。孩子的右手和頭頂還露在水面上,羽絨服已被水浸透。拉齊尼伸出手去拉小孩,抓住孩子的小手使勁往上拽。但是濕透的羽絨服太重了,薄冰承受不起,“咔嚓”一聲垮塌了。拉齊尼和剛拉起半個身位的孩子,一起跌進冰湖中。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幾十秒。

人落水了,拉齊尼的雙手仍緊緊抓著孩子的兩臂。他沖著木沙江·奴爾敦大喊:“快救孩子!”

木沙江趕緊脫下大衣,讓孩子的母親解下圍巾,系在一起,往水裡送。拉齊尼一手托著孩子,一手抓住圍巾。木沙江剛一用力拉,腳下的冰面頓時開裂,他也掉入冰水中。

后來,木沙江說:“落水的那一刻,整個人一下子就凍僵了,真不知道拉齊尼是靠什麼堅持那麼久的。”回想起那天深入骨髓的寒冷,他仍有些顫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拉齊尼的體力接近了極限。沉浮間也不知嗆了多少口水,但他的手始終沒有鬆開,孩子始終被他舉在水面上。

孩子的母親發現拉齊尼快撐不住了,她繞到冰窟窿右側,試圖伸手去拉,“咔嚓”一聲,冰層再次破裂,她也掉進水中。一時間,四個人都在水裡掙扎。

路過的人見此情景,立刻撥打報警電話。在校園內巡邏的警車迅速趕到。喀什大學派出所輔警王啟鵬第一個沖上來,跪在冰面上,把離他最近的木沙江慢慢拉了上來。隨后而至的喀什大學餐廳管理員王新永,趴在冰面上,匍匐前行,慢慢接近了拉齊尼。看到伸向自己的手,拉齊尼用最后的力氣把孩子托出水面,發出微弱的聲音:“先救孩子!”

王新永把孩子拽上岸,交給來援助的王啟鵬,再回頭時,拉齊尼已經沉入了湖中……

在三米深的湖底,拉齊尼的雙手依然是托舉的樣子。灰褐色的舊棉襖上,沾滿了泥,隻有胸前的黨徽,鮮紅奪目。

拉齊尼的家中,保存著一張爺爺頭戴黑氈帽與解放軍親切交談的照片。

他的爺爺凱力迪別克是新中國的第一代護邊員。上世紀50年代初,得知解放軍要去吾甫浪溝巡邏,凱力迪別克主動請纓當向導,並把自家的四頭牦牛都貢獻出來。他對連長說,解放軍給我們看病、送藥,還幫助蓋房子、送草料,一分錢都不要,就是一家人啊。你們有困難了,我能不出力嗎?

吾甫浪溝是中巴邊境的重要通道。全長一百六十多公裡,巡邏一趟,要翻越八座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山嶺,還要八十多次蹚過寒冷刺骨的冰河,那裡的自然條件極其惡劣。

巡邏隊行進至第十天,在熱斯卡木山谷,凱力迪別克攔住大家。他趴在地上,聽見隱隱的轟鳴聲。他讓戰士們趕緊躲到山溝的另一側。聲響越來越大,不到一刻鐘,雪崩飛馳而下,瞬間就填平了剛才的溝底。真是好險啊!凱力迪別克的豐富經驗,挽救了整支隊伍。

凱力迪別克還曾用牦牛馱著界碑走了五天五夜,將界碑豎在祖國的邊境上。吾甫浪溝的十八塊界碑,都是他領著戰士一塊一塊立起來的。護邊,成為他最重要的工作﹔一干,就是二十一年。

上世紀60年代初,凱力迪別克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村子裡最早的七名黨員之一。常年在高海拔下工作,六十多歲的凱力迪別克得了肺氣腫、心臟病等多種疾病。力不從心的他准備把護邊的擔子交給兒子。

1972年9月,凱力迪別克帶著二十一歲的兒子巴依卡走進了吾甫浪溝。他告訴兒子每一條河流的深淺、渡河時牦牛的排序和馱物的重量、刮風時躲避飛石的辦法、遇到懸崖如何繞過,尤其是如何修復破損的界碑。站在界碑上“中國”兩字前面,他鄭重地告訴兒子:我們的界碑,一毫米也不能挪動。

路越走越險,有些地方隻能拽著牦牛的尾巴才能翻過。疲憊的巴依卡問父親,這一趟下來,能給多少錢?凱力迪別克惱怒地訓斥他:那些孩子比你還小,從祖國各地來這裡當兵,保衛我們的邊境,幫我們過上好日子,你怎麼能要錢呢?

巴依卡記住了巡邊的路,也記住了父親的話。

1973年,巴依卡開始獨自給戰士當向導。牽著幾十頭牦牛,他開啟了第二代護邊員的生活。

走到特拉裡克達坂時,海拔已超過五千米,隻有一條不足半米寬的山路,這唯一的通道,也被冰雪覆蓋。右側是高聳的峭壁,左側是垂直的懸崖。有經驗的老牛,慢慢地蹭過。一頭年輕的花牛,走得太急,蹄下一滑,墜入山谷,瞬間就被湍急的河水卷走了。巴依卡蹲在地上大哭起來,第一趟,就損失了一頭牛,這是他喂養了五年才長大的啊!幾個解放軍戰士也陪著落淚。哭夠了,繼續走。更遠的路,還在前面。

這一趟來回,走了三個月。見到父親時,巴依卡哭訴,你這是把兒子往火坑裡推呀!不干了!太苦了!太危險了!凱力迪別克擦去兒子臉上的淚珠,說:“戰士們累不累?他們離開家鄉來到這裡,就是為了保衛咱們的國家。我們祖祖輩輩就住在這裡,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不保衛,誰來保衛?死一頭牦牛沒關系,還會再養出來的。隻要戰士們沒事,就是最大的勝利。你的任務,完成得很好!”望著父親信任而堅毅的目光,巴依卡羞愧地低下了頭。

1978年秋天,巡邊隊伍走到迪卡裡克時,天忽然下起大雨。窄窄的谷底,不時有飛石滾落。一塊落石砸中了巴依卡身邊戰士的大腿,頓時鮮血直流。巴依卡正准備從牦牛上下來,后腦勺也被落石猛然一擊,暈倒在牛背上。

當他醒來時,頭上已經纏上了繃帶,正躺在營長的懷裡。幸虧石塊不大,傷得不是很嚴重。巡邏任務不能耽擱,巴依卡主動提出,還是由他把受傷的戰士送回連隊,因為他熟悉路,一天就能返回。營長撫摸著他受傷的頭,猶豫了片刻,同意了。

十幾個小時之后,完成任務的巴依卡一身疲憊地趕回了溝裡。

1983年那次巡邏,也異常凶險。巡邏隊伍到了肖爾布拉克,必須涉過一條洶涌的河流。巴依卡率先渡河。待到連隊軍醫下河時,一不小心,牦牛側翻在河裡,軍醫和牛都被湍急的水流沖走。幸虧一塊巨石擋住了牦牛,牛缰繩又纏住了軍醫的手,這才沒被洪水沖出太遠。巴依卡趕緊騎著牦牛蹚過去,從牛背上拼命拽出了醫生,拖上岸時人已昏厥。掐人中,按腹部,頭朝下控水。半個多小時的搶救,軍醫才慢慢醒過來。自此,他跟巴依卡成了生死兄弟。

1986年入冬前,凱力迪別克的心臟病愈發嚴重,恰逢部隊又該巡邊。巴依卡想陪著父親去治病,找別人當向導。父親卻說,還有人比你更熟悉吾甫浪溝嗎?戰士們的安全比天大!你放心去吧,我沒事的。

巴依卡知道肩上擔子的分量,含著淚,辭別父親。等他兩個多月后回來時,父親已離世十多天了。巴依卡長跪在墓前,泣不成聲。母親流著淚說,你阿爸臨終前,讓我告訴你,巡邊護邊的事業,要代代傳下去。

超負荷運轉,高海拔工作,1998年“八一”前,巴依卡病倒了。住院期間,縣上和部隊的領導去醫院探望他,詢問他有什麼要求。巴依卡囁嚅半天,欲言又止。領導以為是醫藥費的事,說放心,一定會全部報銷的!誰知巴依卡卻從懷裡掏出一頁紙,說:“我是想加入中國共產黨。”

翌年“七一”,滿頭白發的巴依卡,在鮮紅的黨旗前庄嚴宣誓。

拉齊尼還不會走路時,爺爺就騎著馬馱他到部隊去了。凱力迪別克沖著戰士們自豪地說,我們家族巡邊護邊,又有接班人了。拉齊尼上小學時,經常在暑假期間纏著父親帶他一起去巡邏。部隊成了拉齊尼最喜歡的地方,軍裝成為他最向往的服裝。

2001年11月,拉齊尼如願以償當了兵。他身材瘦小,剛到部隊時,很多器材舉不動。牙一咬,他的犟脾氣發作了。午休,練習﹔晚上,練習﹔雙休日,也在練習﹔三個月后,全部達標。達標還不行,綁沙袋,加大強度,繼續練。半年后,成為全團十公裡越野賽第一名。全團第一名也還不行,繼續增加強度。一年后,全疆武警總隊大比武,拉齊尼獲得十公裡越野賽第二名,榮立三等功。

后來,因為實在不放心父親每況愈下的身體,拉齊尼戀戀不舍地脫下了軍裝,回到了家鄉。

2004年,巴依卡最后一次巡邏吾甫浪溝,帶上了二十四歲的拉齊尼。一路上,巴依卡拿著親手繪制的“巡邏地圖”,像當年自己的父親教他一樣,給兒子講解每條溝的情況:險段、坡度、冰河溫度、宿營點、防衛野獸的方法……接過地圖,看著父親佝僂的身軀、滄桑的面孔,拉齊尼淚流滿面。巴依卡攥緊兒子的手,眼睛也濕了:“我把最寶貴的東西交給你了,這個棒你要接好。”從此以后,這張父親的地圖上,開始印上拉齊尼的足跡。

2005年7月1日,是拉齊尼特別高興的一天。因為表現突出,他被批准加入中國共產黨,成為家族中第三名黨員。拉齊尼說,自己找到了一條光明的路,已經宣了誓,一定會按照誓言去做。

有一次,巡邏時,疲憊至極的十九歲上等兵王偉楠從牦牛背上摔了下來,掉進雪洞裡。積雪不斷塌陷,他跟著往下滑,七八米外,就是斷崖。拉齊尼趕緊讓戰士們靠后,自己慢慢爬近洞邊,脫下大衣甩給王偉楠,雙手緊抓大衣的兩頭。“抓住我的腳,用力拉!”拉齊尼沖著身后的戰士們大喊。最終,王偉楠被拖了上來。零下二十攝氏度,衣衫單薄的拉齊尼凍了一個多小時。天黑到了連隊,拉齊尼就發起高燒。

2013年冬天,巡邏隊伍走到鐵干裡克附近,突遭暴風雪,隻得在山谷過夜,戰士們冷得直打哆嗦。拉齊尼用父親教他的御寒辦法,把十幾頭牦牛圍成一堵牆,靠著牦牛的身體,既擋風雪又能取暖。第二天,老路已被大雪掩埋,拉齊尼隻身前往懸崖峭壁探路。突然,一塊飛石墜落,砸中他的額頭,鮮血直流。戰士們幾次勸他返回,他都強忍疼痛,堅持把隊伍安全帶出了險境。

2019年7月,汽車行至阿勒達坂,沒路了,隻能騎牦牛巡邏。下午,隊伍行走在一米多寬的石壁路上,看到腳下幾十米深的懸崖,新入伍的戰士邰禹陽心裡發慌,雙手緊攥牛鞍。牦牛身子一晃,邰禹陽從牛背上栽了下來,右腳卻卡在鐙子裡。牦牛受了驚,拖著戰士瘋跑起來。拉齊尼沖了過去,不顧被牛撞下懸崖的危險,一把抱住牛頭,死死頂住。牦牛拖著他跑了十幾米才停下來,邰禹陽的頭部和背部受了輕傷,拉齊尼的腳也被牦牛踩傷了,但他不顧大家的勸說,一瘸一拐走了一周,直到完成巡邏任務。

在拉齊尼當向導巡邊的十六年裡,沒有一位解放軍戰士出現意外。

我們走進巴依卡老人的家,先被一屋子的紅色震住了。這是一間專門擺放証書的榮譽室。右邊一半展示著老人的榮耀:“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先進個人”“最美擁軍人物”“愛國擁軍模范”“自治區勞動模范”等三十余個。左邊一半記錄著兒子的輝煌:2021年3月頒發的“時代楷模”牌匾和証書被擺在醒目的位置,“全國勞動模范”“愛國擁軍模范”“全國道德模范提名獎”“中國雙擁年度人物”“自治區優秀共產黨員”等,數一數,二十多項榮譽。

牆上還挂著六張父子不同時期的巡邏照片,即使隔著相框,依然能感受到凜冽的寒風。而滿屋子鮮紅的証書,更像是這個家族用七十年風雨寫就的誓言。

頂著風雪,車子終於到了海拔四千五百六十米的八連草場護邊執勤點,這是拉齊尼生前工作的地方,現在已更名為“拉齊尼·巴依卡護邊執勤點”。在一群面孔黝黑的護邊員裡,皮膚白皙的達熱亞·夏木比很引人注目。這位剛滿二十歲的塔吉克族姑娘,流著淚告訴我們,此前她在長沙工作,看到自己崇拜的拉齊尼叔叔為救落水孩童犧牲的消息,她哭了整整一天,之后毅然辭去工作,回到家鄉。她要追隨拉齊尼的腳步,成為一名護邊員。

“這裡又寂寞又艱苦,工資也隻有兩千多元,你不后悔嗎?”我問她。

“不后悔。這裡是我的家鄉,我要像拉齊尼叔叔那樣,成為一名優秀的護邊員。我還想成為一名黨員。無論多艱難,都不害怕、不放棄。”

屋子裡的十幾位護邊員,一談到他們的隊長拉齊尼,都眼眶發紅。他們爭著說:最累、最難的活,隊長總是第一個上。有隊員請假或身體不適,總是隊長頂上去。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后,隊長開會多了,但隻要一回來,第一時間就會趕到執勤點。隊友們說,大家累了,隊長就彈都塔爾,唱《花兒為什麼這樣紅》。他從不批評人,隻用行動來教育大家,沒有人不信服他。在隊長的影響下,三位隊員成了黨員,九位隊員寫了入黨申請書。

拉齊尼房間裡的被褥疊放得整整齊齊。隊員們說,這是隊長在部隊養成的習慣,特別重視內務,他的房間總是一塵不染。隊友們沒有放鬆這個標准,好像他們的隊長,只是出去開會了。

站在執勤點的院子裡,能看見高聳入雲的喀喇昆侖山,能看見雄鷹在天空盤旋。那隻“獵隼”,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

(責編:楊睿、韓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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