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滔塔河汇百川
深秋时节,塔里木河河道边胡杨成片。 确·胡热摄
如果“奔流到海不复回”是一条大河的终点,那么塔里木河可能没有终点,但这不会消减它壮丽行程在沿途留下的绝美姿彩。10月过半,当近1700万亩天然胡杨林将积攒了近8个月的养分,化作枝头浓郁的秋意时,塔里木河迎来了最具诗情画意的时光。
从冰峰源头至下游台特玛湖,塔里木河向东奔行2486公里。出发时,在喀喇昆仑山、昆仑山无数条冰川的助力下,它最长的源流叶尔羌河突破群山和巨石的围困,在峡谷间勇猛冲撞,一往无前,直到接纳沿途高山融水而来的140余条河流——喀什噶尔河、阿克苏河、和田河、开都—孔雀河等的支援,汇集百川使它形成强大水系,练就雄壮的身姿。
它走过高山、沟谷、戈壁、沙漠,在昆仑山与天山之间的塔里木盆地上开拓出102万平方公里的流域面积,滋润着片片孕育文明的神奇绿洲,也记录下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过程中,新疆各民族共同开发祖国锦绣河山、广袤疆域,共同创造中华悠久历史、灿烂文化的历程。
大河之源
在古代典籍中,不乏对塔里木河的记载。《山海经》中记载“河山昆仑,潜行地下,至葱岭山于阗国,复分歧流出,合而东注泑泽,至而复行积石,为中国河。”《汉书·西域传》中记载着“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今罗布泊)。”《史记·大宛列传》中描述“于阗之西,则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南北朝时期《水经注·河水篇》记载,当时的塔里木河分南北两河,分别从塔里木盆地的北缘、南缘向东流,最后汇入罗布泊……虽是只字片语,却表明这条大河在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史中有重要地位。
即便有典籍记载,在很长的时间里,外界对塔里木河的认知依然很少,一条流淌在中国新疆、全国最长的内陆河,流经大漠戈壁,尾端消失在沙漠深处,还有那首《塔里木河》的吟唱——“塔里木河,故乡的河,我爱着你呀,美丽的河……”
但,仅仅是这样吗?
“我曾用40年的时间在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天山、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间追寻它的源流、支流、干流,见到了它的雄浑、强悍和澎湃,也感受到它的秀丽、诗意和忧伤。”《塔里木河传》的作者王嵘在书的后记中这样写道。
他认为,塔里木河是一条不同凡响的河,作为一座流动的“桥梁”,它在历史上一直承担着连接欧亚大陆多元文明,沟通往来的功能,“它是一条西域文化的涵养之河,一条丝绸之路的依托之河,是中华大地上一个重要的地理单元。即使饱经岁月的磨砺和生死考验,依然步履不停、无怨奉献,赋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以炽烈的情感、豪放的性格和开拓创造的活力。”
历史上塔里木河曾在不同时期遭遇因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带来的影响,导致多条源流相继脱离干流,干流下游来水骤减乃至枯竭,20世纪70年代初,塔里木河干流下游近400公里的河道断流,两岸植被大量枯死,曾被河水和植被有效分隔的库木塔格沙漠和塔克拉玛干沙漠逐渐靠拢,生态环境急剧恶化。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自2000年起,国家大力投入塔里木河下游生态恢复及综合治理,帮助塔里木河下游“重生”,截至今年,已实施25次向塔里木河下游生态输水工作,让下游河道两旁的胡杨、红柳枝繁叶盛,让曾经干涸的台特玛湖重现飞鸟掠水、鱼群游弋的动人之景,让归来的大河精彩讲述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故事。
大河之履
自中国考古事业起步以来,一代代考古工作者在塔里木河流域的沙漠、戈壁、绿洲、高山间,发现了大量历史上人群生存、繁衍、迁徙、驻守的遗迹,包含着大大小小数千处不可移动文物遗址点,有古代城址、烽燧、聚落、墓葬、古建筑、佛寺(塔)等,其中发掘出土的各类材质器皿、纺织品、多种宗教遗存、多种语言文字的纸质文书、简牍等遗物,向世界展示着中华文明悠远的历史轴线、多元的历史场景、深厚的文化内涵。
“我们在塔里木盆地中发现的古代遗址,都位于历史上各个时期有稳定水源供给的地方,这水之源就在塔里木河。有了这条河,便有了水草丰茂、生灵跃动,有了人群往来、采集狩猎、耕作养殖,有了一处处文明之地的诞生和延续。”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馆员胡兴军说。
根据研究判断,塔里木盆地有人类活动的时间至少距今1万年。从分布密集、形态多样的文化遗址也可见,塔里木河流域历史上一直是人类迁徙驻留和文化交流汇聚的活跃地带。
在世界文化遗产“丝绸之路: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新疆境内的6处遗产地中,有3处都位于塔里木河流域。克孜尔石窟公元3世纪前后开凿在木扎提河畔,苏巴什佛寺遗址矗立在库车河两岸,克孜尔尕哈烽燧遗址的旁边就是盐水沟古河道。
在新疆入选历届“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文化遗址中,有5处依塔里木河水系而生,其中在民丰县尼雅遗址、若羌县罗布泊小河墓地、尉犁县营盘墓地、克亚克库都克烽燧遗址周边,历史上都有古河道,后来因为自然或人为因素断流直至消失于荒漠之中。
从地图上可见,塔里木河流经之地,与塔里木盆地南北两缘古代丝绸之路两条分支路线应合。是水,引导着人群的迁移、探索、交流、融合;也是水,推动着不同时期生活在塔里木河两岸的人群用思想智慧、实践经验、开拓精神推动文明发展的进程。
自汉统一西域并设立西域都护府以来,丝绸之路愈加通达畅行,分布在塔里木河流域绿洲城郭的农业、畜牧业、养殖业、商业在历代中央政权的有效管理下,不断发展进步,逐渐成为东西方文化交流之路上的颗颗明珠。
“延续数千载的屯田戍边之策,是历代中央政权有效管理西域的重要方式,稳定社会秩序、促进经济发展、维护国家安全。”胡兴军说,而在塔里木盆地上,塔里木河水系是屯田大计得以实施的重要依托。
历史上,人们充分利用着塔里木河给予的生命资源生存发展、建设家园,也积极创造着丰富中华文明历史的物质与精神财富。
晋代僧人法显曾以“众僧乃数万人……家家门前皆起小塔”描述西域曾经的佛教传播中心之一苏巴什佛寺遗址的繁盛之景;克孜尔石窟、森木塞姆石窟、库木吐喇石窟的佛教建筑、造像及壁画让犍陀罗艺术、中亚佛教艺术、西域佛教艺术、回传至西域的中原佛教艺术特征完美并存;营盘墓地出土的服饰材质几乎囊括了当时丝绸的全部种类:绢、纱、绮、绫、锦,且集纳西域与中原地区及中亚、西亚多地文化元素;于阗乐、龟兹乐在丝绸之路上踏歌而行,走入唐代宫廷乐之列,让乐舞艺术成为连接西域与中原地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纽带。
在默默静置于塔里木河流域的文化遗址间,依稀可见数千年来新疆大地曾有的社会生活、文化艺术、宗教信仰、民间习俗,它们充分呈现着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对考古工作者来说,被这条大河奔涌的波涛养育、埋藏和带走的秘密依然无穷无尽,正待探寻。
大河之美
金秋时节,塔里木河沿线的泽普县、巴楚县、沙雅县、轮台县、尉犁县迎来了最美的胡杨观赏季,一场场胡杨文化旅游节相继举行。塔里木河如一条大动脉,尽情地向沿岸胡杨输送养料,并把片片胡杨林与人们的美好生活紧紧相连。
10月中旬,夕阳西下的叶尔羌河畔,表演了一天的刀郎木卡姆民间艺人意犹未尽,盘坐在胡杨林的沙地上,打起手鼓,弹起刀郎热瓦普,拨动卡龙琴,再起一曲,“心上人啊,你可知道我的思念,多想托人把心里话带给你……”那冲向天际的苍凉歌声,配合着雄浑健美、满怀激情的舞姿,也挑动着游人的心,久久未散去。
丝绸之路上数千载的人群流动、思想碰撞、文化交流,为塔里木河流域留下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们以音乐、舞蹈、器乐、手工技艺、民俗、体育、游艺与杂技等形式,成为塔里木河历史文化的记录者。
“小时候只知道村里的人唱,河对岸的人唱,后来师父告诉我,沿着塔里木河走,一路上都有人在唱。这条大河,是一条用歌声汇成的河。”刀郎木卡姆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艾海提·托合提说,在麦盖提县、巴楚县、沙雅县、阿瓦提县,刀郎木卡姆传唱之声潺潺不绝,胡杨林就是剧场,河水湍流汇成和声。
在塔里木河宽广河道奔行千里的不只是滔滔河水,还有多元璀璨的绿洲文化,它们停停走走,一路吸纳着不同的文化元素,将更加多样、充实、成熟的自己带向传承之路的下一站。
“嚓,嚓……”刨木声响起,刨花飞溅,新和县依其艾日克镇加依村里,民族乐器制作技艺自治区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努尔东·司马义,在他的乐器制作工坊里,向来买乐器和参观的游人展示乐器制作工艺。“胡杨一生都在为人奉献,活着时,挡住流沙,保护着塔河两岸的环境;枯死后,又在乐器师傅手中变成坚实耐用、音质出色的琴,继续为生养它的塔里木河歌唱。”
700多公里外的和田市团城景区,努尔东的徒弟也开起了自己的乐器工作室。
麦西热甫、赛乃姆、民族乐器制作技艺、艾德莱斯绸织染技艺、地毯织造技艺、花毡和印花布织染技艺、模制法土陶烧制技艺、民居建筑技艺等数10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凝结着人们的无穷智慧和强大创造力,在漫长的岁月里,它们随着塔里木河的流动遍地生根,走到今天,又在非遗传承人群体的代代坚守中历久弥新、为今所用。
深秋时节,位于塔里木河中下游的尉犁县已经有大批写生、摄影、徒步的人来到罗布淖尔国家湿地公园、罗布人村寨景区,只为一睹将根脉浸入河水中的胡杨,如何在茫茫沙海中与岁月博弈三千年。
“塔里木河和胡杨林有一种密不可分的关联,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没有哪条河与它身边的植物有这种关联。不管设定哪种拍摄主题,从哪个角度拍,一定是‘二者一体’的画面才有拍摄者渴望的那种情绪。”知名摄影博主张真源常年沉浸于新疆自然风光摄影,塔里木河的绵长与多变,给予了他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2023年11月,他的摄影作品《秋遇罗布人村寨》曾在“新疆是个好地方”文化和旅游韩国推广周的风光摄影展上展出。
从俯瞰塔里木河的航拍影像中,可以看到水流在河道上绘出大地不屈的肌理;从画家笔下,可以赏到胡杨青春时的繁茂和老去后的坚韧;从诗人的絮语里,可以读到塔河精神、胡杨精神的扎根之力、坚守之美;在悠长的歌声和炫美的舞步中,可以感知到生长于河边的人们对它爱得有多深沉。
读懂了这条大河,或者就读懂了新疆。(银璐)
分享让更多人看到
- 评论
- 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