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吐魯番考取湖南編制，意味著什麼？

2024年11月，湖南省首次面向新疆吐魯番籍少數民族高校畢業生開展定向招聘，這也是全國首個面向新疆開展定向招聘的省份。13名吐魯番青年成功考取編制，俗稱“上岸”，他們於今年4月陸續到崗，在湖南開啟人生新章。

吐魯番是“火洲”，以干旱高溫著稱，湖南則潮濕多雨，遍布江河湖泊。他們動身前往湖南時，多少有些忐忑，除了地理因素外，心理上的差距，或許比吐魯番到湖南的3000多公裡還要遙遠。

如今，半年多時間過去了，13位吐魯番青年在湖南過得怎麼樣？11月底，記者前往湖南，探尋他們的故事。

闖三關：濕、辣、方言

院子不大，幾棟小樓圍成一圈。半圈是住家，樓道裡還晾著衣服﹔半圈是辦公室，辦事的人進進出出。11月底，陽光鋪開，照在小花盆裡怯生生的綠葉上，照在門上貼的“福”字上，也落進了阿比代·艾合買提帶著笑意的眼睛裡。

站在湖南省沅江市畜牧水產事務中心的院子裡，24歲的吐魯番姑娘迎著太陽瞇起了眼睛。樓是舊了些，她卻覺得親切。“代代，有人找嘞！”同事在身后喊。阿比代脆聲應著，轉身進了辦公室。

來之前，阿比代腦子裡想的是“大城市”。可單位來接她的車，從長沙出發，開著開著，高樓少了，房子舊了，最后停在一座老院子前。

“和想象中的有差距，有點失落。”她實話實說。但好奇很快替代了失落。

最讓她吃驚的，是水。長在吐魯番，哪見過湖泊河道四面環城。她給媽媽發微信：“這兒空氣都能擰出水！雨下起來沒完，濕氣讓我的頭發整天都打卷。”這股潮濕勁兒裹著她，也讓她慢慢覺出這裡的人脾氣裡的溫和。

在張家界國家森林公園吳家峪門票站票房窗口工作的娜迪日·沙比提，初到湖南的第一感覺是“冷”。雨絲細細密密，沾在身上。“這雨什麼時候停？”她拖著行李箱，心裡有點空。來接她的是單位安排給她的“師父”袁謀文，一位全國勞動模范。“我以為師父很嚴厲。”可講完怎麼售票，袁謀文就塞給她一杯熱奶茶：“拿著，暖暖。”

奶茶的熱一下傳到了娜迪日的心裡。

去食堂，后廚師傅一看她是新疆來的姑娘，轉身給她單炒了一份菜。“晚上加班，阿姨肯定給我留飯。”娜迪日說著，眼眶就紅了。

飲食，是所有人的必考題。在桑植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社保服務中心工作的乃比江·薩拉木，第一次嘗剁椒魚頭，被辣得眼淚直流。現在呢？有點辣，他倒覺得更有味道。

“辣子要少，愛吃包包菜不愛吃白菜，愛吃面食，愛吃雞蛋……”食堂阿姨記得他的飲食喜好，每天晚上總有一碗熱湯面，裡面臥個蛋，“像你們老家的味道不？”

這份暖意，讓這群離家3000多公裡的年輕人，胃裡心裡都舒坦了。

比吃飯更愁的，是語言交流。乃比江坐在窗口，辦事人一開口就是方言，他完全聽不懂，只能連猜帶比劃，急出一頭汗。后來，他做了個小牌子：“您好，請說普通話”。

在湖南省韶山灌區工程管理局總干渠管理處工作的依斯拉木·吾斯曼，最怕開會。同事們聊得起勁，聽不懂方言的他只能干坐著。他鼓起勇氣問師父張委：“開會能不能講普通話？”張委一口答應：“沒問題！”

很快他們就發現，只要自己在，同事們都會不自覺地講起普通話。連打掃衛生的阿姨，打招呼都會放慢語速。那道看不見的牆，就這麼被拆掉了。

扛重任：腳踩泥土，手裡有活

入冬的韶山灌區，渠道干著，淤泥露出來，這裡是湖南省最大的引水灌溉工程。伊力扎提·加帕爾和依斯拉木踩著泥地來回走，“12月23日要放水，這些泥得清干淨。”

伊力扎提大專畢業，能考取湖南的編制，他總說“太幸運了”。學水利的他，面對陌生的灌區，每天隨身揣著本子和筆，把渠道拐彎處、閘門位置、村子入口一個個記下來，手繪《灌區地形與設施分布手賬》。

韶山灌區推行數字化建設，第一台無人機就交給了他。伊力扎提不僅開展無人機巡渠，閑暇時，還用無人機拍攝了不少灌區風光片，“讓大家多看看，才更愛護。”

干了沒幾個月，他被借調到南干渠支援項目建設，成了技術骨干，“開始不懂為啥天天守渠道，現在明白了——守的是韶山百萬畝農田和百萬名群眾的水源。”

每天面對參保群眾，學方言是乃比江的頭等大事。下班跟著同事學，一句“你要辦麼子業務”練幾十遍。同事怕他孤單，拉他去打氣排球，打球時他也不忘學，工作常用語就是在球場上磨熟的。

桑植是紅色聖地。乃比江常去賀龍紀念館，對著舊軍裝、老電報一看就是半天。他把紅軍為人民服務的精神記在心裡，用耐心和專業，在崗位上扎下了根。對他而言，浸潤在紅色文化中，工作被賦予了厚重的價值與意義。

7個月后，乃比江把那個“請說普通話”的牌子收進了抽屜，“現在他們說的話，我基本能聽懂了。”

張家界民族小學的艾克旦·司馬義，教一年級語文。她目標很明確：“在湖南的好平台上，把本事學扎實。”

接到新教師公開課任務，她第一個找教研組組長田曉玲磨課，也是第一個交教案的。為了上好一堂課，她在不同班級試了45遍課，每天改教案到深夜。

作為學校代表去長沙培訓，艾克旦每天第一個到會場，筆記記得密密麻麻。回來就把學到的“音量球”方法用在課堂上，孩子們更喜歡舉手了。這學期，她帶的班級在入學教育成果展評中拿了一等獎。

北京外國語大學畢業的娜迪日，在優化窗口服務中派上了大用場。景區外國游客多，她主動增加英語服務。一次幫韓國游客找回護照后，她又開始自學韓語。同事們看見了，也跟著她學。小小售票處，成了“外語角”。

“以前隻會用普通話服務，現在能應對好幾種語言了。”袁謀文笑著說，娜迪日帶來的不只是服務提升，更打開了大家的思路。

架心橋：你來我往，情誼自然生

阿比代的辦公桌上，擺著同事徐江南送的乒乓球挂件。兩人的緣分，始於電腦桌面。看到徐江南的屏保是乒乓球運動員，阿比代眼睛一亮：“我也愛打！”

工作間隙，兩人聊賽事、聊球星，越聊越近。徐江南記得，阿比代剛來那天，大家特意選了家好館子接風，還陪她收拾屋子到深夜，“我自己懶得鋪被子，卻樂意幫她收拾，就是不想她孤單。”

阿比代也把同事當家人。同事羨慕她眉毛濃，她特意從新疆郵購來烏斯曼草籽，教大家怎樣種植和使用﹔同事請她去家裡吃飯，她也會挑個周末做大盤雞回請，香味飄滿樓道。

沅江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副局長歐志新看在眼裡，鼓勵她：“你可以把新疆的奶酪、葡萄干介紹給大家。”現在，阿比代常分享家鄉特產，慢慢成了沅江和吐魯番之間的“帶貨員”。

“這是乃比江帶的葡萄干，甜！”乃比江的同事見人就展示。去年國慶回家，他背回來幾十包，分給同事和球友。

“他們說，明年組個團去吐魯番，叫我當導游！”乃比江興奮地說。

依斯拉木把老家惜水的習慣帶到了湖南。吐魯番缺水，他從小節水——洗手水龍頭開得小小的，用完立刻關。辦公室的飲水機晚上沒人了，也會順手斷電。

同事們看著，慢慢也跟著學。日常生活中，他和伊力扎提會做大盤雞、紅燒魚給大家分享﹔同事們則教他們做剁椒魚頭。他們講葡萄怎麼種、古爾邦節怎麼過﹔同事們則給他們講村裡過年有多熱鬧……

11月28日是娜迪日的生日。中午休息時，袁謀文突然端出個小蛋糕，大家圍過來唱生日歌。燭光中，娜迪日挖了一小口蛋糕，眼淚差點掉下來。

今年中秋，兩位同事怕她孤單，放棄與家人團圓，留在單位陪她。“在老家之外，我又有了一群家人。”娜迪日說。

她愛跟同事開玩笑：“我們平時上學騎摩托，但高考要比騎駱駝！”引得大家追問“騎駱駝要不要駕照”，笑聲裡，距離一點點拉近。

她還盼著能在單位跳段新疆舞：“我不光是售票員呀，也想成為疆湘文化交流的聯絡員。”

向未來：留下，更要扎根

這群吐魯番青年的成長，背后是湖南援疆政策的創新實踐。

“定向招聘，是就業援疆的一種新嘗試。”湖南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事業單位人事管理處處長侯自芳介紹，湖南每年拿出20個事業單位崗位，面向新疆吐魯番籍少數民族高校畢業生定向招聘，現在第二批都招完了，“我們在條件上適當放寬，全程指導，上崗配‘雙導師’，就是想選好人，也能留住人。”

“十五五”期間，湖南還會拿出更多好崗位。不光要把人“引進來”，更要讓他們“用得上、干得好、最后融進來”。

湖南省援疆前方指揮部辦公室主任，吐魯番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黨組成員、副局長陳俊表示，“十五五”期間，將圍繞湘吐兩地交往交流交融這一核心，應吐魯番所需、盡湖南所能，促進更多人才交流，以實實在在的舉措，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它打破了以前‘往裡送人才’的做法，變成了‘把人才引出來’。”吉首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袁理評價，讓新疆青年到中東部工作生活，他們像種子，又是橋梁，能促進兩地加深了解、增進認同。

關於未來，艾克旦說：“政策給了我們穩定的起點，更給了成長的舞台。以后，我就扎根在這裡了。”

依斯拉木說：“湖南的水利灌溉技術先進，我要好好學。將來帶回家鄉，說不定哪天，就能為家鄉的節水出份力。”

乃比江把桑植當成第二故鄉。他習慣了帶辣味的菜，更收獲了友誼，“這裡的人待我像家人，我也要好好干，不辜負這份信任。”

回到沅江那個洒滿陽光的小院，阿比代已經完全習慣了“代代”這個稱呼，也會用方言說“歡迎你到沅江來”，陽光下，她的笑容明亮又溫暖。

沅江市以西，有個桃源縣。明洪武年間，朱元璋派遣維吾爾族將領哈勒·八十率軍南下鎮守湖廣，平定叛亂，維護國家統一，因戰功卓著，賜姓“翦”。這支維吾爾族部隊后在常德桃源屯田定居，繁衍至今。哈勒·八十（翦八士）的先祖，來自高昌回鶻，即今天的吐魯番等地。早已遠去的歷史，通過阿比代這批吐魯番青年，鮮活溫熱起來。

今天，在湖南的山水間，這群來自吐魯番的青年，像胡楊種子散落在水鄉。他們帶著故鄉的印記，吸收著三湘大地的養分。他們的故事，不只是關於一份工作，而是關於湖南和新疆之間，那些正在生長的新聯系，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書寫著新篇章。（郭倩 馬蓓 劉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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