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邊關何處尋
祖國西陲,萬山匯聚,冰川林立,這裡是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帕米爾高原。
新疆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以下簡稱“塔什庫爾干”)地處高原東麓。在這裡,人們抬手西指,常說“那邊是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在山對面”“出去就到巴基斯坦”。
“一縣鄰三國”,坐擁近800公裡的邊境線,距離北京約5000公裡,塔什庫爾干是名副其實的邊關重鎮。
鐵馬秋風、戰地黃花、樓蘭夜雪、雄關冷月,古人賦予邊關無數意象。邊關的“風花雪月”滿是陽剛之氣,催人奮進。
一場30年一遇的大雪后,塔什庫爾干瓦恰鄉夏布孜喀拉村黨支部書記多來提曼·開米克前往邊境一線巡邊、看望村裡的護邊員。
越野車從山村出發后,連續行駛了約4個小時,仍沒有抵達點位。翻越一山又一山,在一處海拔約4600米的山口,因積雪過膝,車輛有滑墜的風險,我們被迫再次繞道。
“其實,現在的巡邊路,已經非常好了。”31歲的多來提曼早在8年前就被評為全鄉優秀護邊員。那年,他從學校畢業,接過父輩的接力棒,踏上護邊路。這也是很多塔什庫爾干牧民的人生軌跡。
陽光直射,讓人難以睜開眼。雖是中午,氣溫卻接近零下20攝氏度。沿途,沒有一棵樹,遠處僅有牦牛在雪原上覓食。路旁就是沿著界碑設立的邊境管控設施。國與國的界限,如此具體可感。
汽車又駛過一處冰雪盤山路,海拔7500多米的慕士塔格峰最終消失在身后。“就是那裡,到了!”多來提曼指著前方喊。
一排彩鋼板房前,五星紅旗迎風招展。夏布孜喀拉村的護邊員列隊挺立,齊刷刷敬禮,歡迎我們到訪。經年累月的高原戶外工作生活,在他們身上留下印記。這些護邊員大多皮膚黝黑,嘴唇皸裂,雙手粗糙,指關節粗大,但笑容質朴堅毅。
多來提曼招呼大家快進屋暖和。宿舍內,爐火正旺,還有電採暖器在供熱。
嘎達依·卡斯木坐在床邊,吹響笛子,身旁稍年長的同伴手拿熱瓦普(一種六弦琴),兩人合奏《花兒為什麼這樣紅》,記者跟著眾人輕聲和唱。伴著這首耳熟能詳的樂曲,初見的局促漸漸化解。
今年元旦時,34歲的嘎達依與同村十多位護邊員一起換勤到這裡。為了讓閑暇時多點樂趣,他帶上了這支7年前在昌吉市買的笛子。“在大學時,我是學英語教育的,后來因為其他原因,沒能當老師。”嘎達依把笛子放到枕邊,打開話匣。
“不算太辛苦,為家庭,也是為國家。”作為全村屈指可數的曾去過烏魯木齊的“大人物”,嘎達依見過高原外的世界,“我希望孩子去北京上大學,如果他還是想做護邊員,我也支持。”
此前,嘎達依的任務區在海拔接近5000米的紅其拉甫區域。盡管生於斯、長於斯,他說,隻有親身守過邊境,走過巡邊路,才知道國家之大,才能切身明白作為塔什庫爾干人的責任。
“沒有國家,哪來牧場”,在塔什庫爾干總能聽到類似的話語。對山川地形的熟悉、對高海拔惡劣環境的耐受度,是本地牧民作為護邊員的先天優勢。
關鍵路段徒步巡邏、專人盯守監控設備、及時上報重要信息,牧民出身的護邊員將這些日常輕描淡寫,說“就像放牧一樣”。護邊已成塔什庫爾干人生活一部分。
早年間,多來提曼的父親參與巡邊時,幾乎完全是義務的,並沒有固定收入。有時候,鄉政府會分發一些米面油等生活物資作為補償。后來,才有了“護邊員補助”的說法,幾十塊、幾百塊,2017年4月,提升至每人每月2000多元。
“有保障,大家動力更足。”多來提曼說,“肯定不隻為了錢,護邊的神聖感和我們對英雄的崇拜一樣,都是發自內心的。”在塔什庫爾干,有位名揚神州的護邊員——“人民衛士”國家榮譽稱號獲得者巴依卡·凱力迪別克。
巴依卡老人的兒子、“時代楷模”拉齊尼·巴依卡生前與多來提曼是同事。2021年1月,拉齊尼·巴依卡英勇犧牲后,塔什庫爾干人用他的名字命名村小學、把他的雕像安置在多個護邊員工作站、專門譜寫歌曲《雄鷹飛過帕米爾》傳唱他的英雄事跡。
“雄鷹飛過帕米爾,飛越茫茫邊境線,守護頭頂這片藍天……”在他犧牲的那個寒冬,烏魯木齊大街小巷的大屏上,也反復播放這首動人的歌曲。至今,在不少重要場合,依然能聽到這首英雄歌曲。
塔什庫爾干的護邊員並沒有完全脫離農牧業生產。大家每次上邊境執勤,取決於任務的具體情況。縣裡同行的干部說,農牧民參與護邊,本身也是增強國家意識、公民意識、法治意識的過程。塔什庫爾干還積極鼓勵護邊員“二次就業”,開拓增收渠道。
“想去考個駕照。”
“我要參加廚師培訓。”
“主要在縣城打零工。”
“去看看牦牛。”
你一言,我一語,大家談論著換勤后的安排。家家有經難念,人人都有鮮活具體的生活夢想。
“95后”木拉汗·哈尼克是這批護邊員中最年輕的一位。“我自己名下有10隻羊,還沒有牦牛。”木拉汗與同為護邊員的哥哥已經分家,單獨立戶。
三畝地種青稞用作飼草料、不上勤時就外出務工、草場補貼、地力補貼,再加上護邊員補助,這些是年輕村民木拉汗的主要收入來源。在他的新年計劃中,除了為未來成家攢足本錢,還要幫忙照顧年邁的母親。
這幾乎是全縣數千名護邊員日常生活最真實的寫照。守邊、發展,國家與塔什庫爾干人都在努力奔跑,實現有關家國邊關的“雙向奔赴”。
巡邊道路改善、長明電、通信網絡設施普及,更完善和人性化的基礎設施充實著這片名為“彩色的湖”的抵邊區域。
“當然想有人來看,這意味著我們的工作被知道。”木拉汗黝黑發紫的臉上露出笑容,“不過,邊境不許隨便進出,所以沒人知道我們也沒關系。”
邊關的生活並不浪漫,也沒有太多的轟轟烈烈,有的只是無盡等待、日復一日的堅守。多來提曼說,不管你適應與否,隻要是上勤,就隻有學會“熬著守”。
塔什庫爾干遠在烏魯木齊西南約2000公裡外,距離地區中心城市喀什市區也有300多公裡。全縣約4.1萬人中,農牧民佔比達75%,他們散居在千溝萬壑間。
一山之隔,似是一步之遙。記者常年在塔什庫爾干蹲點採訪,切身感受過其間的距離感。山外更繁華的世界、更大的城市,是他們的向往,卻可能也是窮盡一生也無法抵達的地方。
但,“我伴寂寞守繁華”。
天色將晚,記者一行准備返程。多來提曼並未與我們一同上車,他決定夜宿於此,想再看一次邊關冷月。
這位當過8年護邊員的書記,還有一個身份——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拉齊尼·巴依卡犧牲后,多來提曼被補選為唯一的塔吉克族全國人大代表,負責將帕米爾高原上的民情民聲帶到國家議事殿堂。
“多來提曼”,塔吉克語意為“家國平安”。
夕陽沉入遠山,雪山起起伏伏,越野車疾馳。直到燈火通明的縣城浮現眼前,這一刻,多來提曼的名字具象化了:
家國邊關何須尋!
就在你我腳下,也在你我身邊。(胡虎虎 陳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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