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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米爾英雄傳

2024年04月04日10:08 | 來源:新疆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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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藍色的冰河變回碧玉色的湍流,綿延300公裡的塔什庫爾干河谷,杏花次第綻放,帕米爾高原的春天到了。

清明時節,慎終追遠,記者走進這片雄渾壯美的大地,為風景心醉神迷,更在風景之外,時時為一種叫作“偉大”的情愫而深深震撼。

因為他們,帕米爾英雄。

帕米爾高原版“從奴隸到將軍”

敵軍重兵圍城,賊酋城下勸降,守軍將計就計,將賊酋誘至門口。幾名死士走近賊酋,為首的蘇萊曼忽然雙手抓住賊酋馬缰,后者知道中計,揮刀砍掉蘇萊曼十根手指,但蘇萊曼又用雙臂抱住馬腿,使賊酋不能調轉馬頭。幾名死士旋即出槍,擊斃賊酋及同黨7人。

這是19世紀末發生在今天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石頭城的一場戰斗,“塔什庫爾干”即“石頭城”之意。石頭城遺址在塔什庫爾干縣城以北,始建於漢代,《大唐西域記》中這樣描述:“國大都城基大石嶺……”一直到清代還在使用,如今雖然隻剩下殘垣斷壁,但登城遠眺,周圍雪峰圍繞,城下河流蜿蜒,易守難攻。遙想當年,這座帕米爾高原上極具戰略地位的城堡,上演過多少熱血大片!

帕米爾,中國古代稱“蔥嶺”,是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和興都庫什山交會的巨大山結。塔什庫爾干地處帕米爾高原東麓,戰略地位十分重要:與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接壤,邊境線長達800多公裡。在古代,塔什庫爾干已是通往中亞、西亞及南亞等國家和地區的重要驛站,運送絲綢的商人絡繹不絕,玄奘在這裡留下足跡,當然還有鐵騎踐踏、刀光劍影……

公元前60年,西漢在西域設立西域都護府,塔什庫爾干境內時稱蒲犁的西域諸城郭屬其管轄,標志著境域正式納入中國版圖,也成為拱衛中華民族的西部重要屏障。晚清以降,國力衰微,列強虎視眈眈,對帕米爾高原入侵不斷,中華民族的核心利益受到嚴重威脅。

19世紀,新疆各族人民支持清朝軍隊消滅了中亞浩罕國阿古柏的入侵勢力,挫敗了英、俄侵略者企圖分裂中國的陰謀。這期間,塔什庫爾干涌現出一批又一批英雄,前仆后繼,浴血奮戰。其中最著名的,是庫爾恰克。

這是一個高原版“從奴隸到將軍”的英雄傳奇。庫爾恰克生於1787年,原名依達亞提,老家在今天的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提孜那甫鄉曲什曼村,13歲時被浩罕侵略軍擄到中亞,賣為奴隸,奴隸主隻准人們叫他“庫爾恰克”,即“小奴隸”,從此“庫爾恰克”便成了他的名字,原名反而鮮為人知了。

34歲時,庫爾恰克找機會逃回祖國,他在葉爾羌一帶反抗張格爾叛軍時作戰英勇,被清政府任命為和田阿奇木伯克,“阿奇木伯克”為清廷官銜,從三品到六品不等。很快,他率兵轉戰塔什庫爾干,保衛家鄉,《清實錄》記載:道光十年十月,浩罕匪賊洗劫塔什庫爾干,殺害官吏,掠奪百姓,無惡不作。清政府派庫爾恰克到塔什庫爾干作戰,領導當地軍民英勇作戰,趕跑了侵略者,奪回了被搶走的婦女兒童和牲畜。因抗敵有功,庫爾恰克被清政府冊封為色勒庫爾(即今天塔什庫爾干)阿奇木伯克,管理帕米爾地區軍政事務。

在抵抗浩罕侵略的一次又一次戰斗中,庫爾恰克戰功赫赫,官至三品。道光十五年(1835年)二月,他率軍將侵略者擊退至帕米爾的阿什哈那,從此人們將“阿什哈那”命名為“庫爾恰克勒尕”,以紀念庫爾恰克。

英勇善戰的庫爾恰克,牢牢扼守著通往南疆的咽喉之地塔什庫爾干,成為侵略者的眼中釘。打不過,就玩陰的,1836年,侵略者派間諜潛入散布謠言“調虎離山”,庫爾恰克中計,將大部分兵力調往外地駐防,縣城隻留少數兵力駐守。當年十月初三,浩罕侵略軍2000人圍攻塔什庫爾干石頭城,用大炮轟開城牆。庫爾恰克“殺賊數十名,因胸間中槍身死”,其次孫英提巴哈沙在山北庄防守,亦被槍傷身死。

翌年,清政府命令對“陣亡伯克庫爾恰克等承襲恤賞”,並減免當地塔吉克族民眾賦稅,以示撫慰嘉獎。塔吉克族英雄史詩《太洪》,至今還在傳唱庫爾恰克的故事。

庫爾恰克殉國43年后的1879年9月,石頭城又被重兵包圍。阿古柏殘部三千匪徒圍城,守城官兵一邊派人前往喀什求救,一邊堅守,上演了死士蘇萊曼等人城前誘殺賊酋的一幕,當時“賊兵忿恨,猛攻,終未得逞”。

守軍苦苦支撐了7天,終於等來了援軍。有“飛將軍”之稱的劉錦棠率軍飛奔而至。敵人撤退,援軍緊追,最終在一處峽谷追上,中國士兵奮勇殺敵,三千敵人最終僅一百余人逃走,阿古柏余黨就此覆滅。左宗棠上奏曰:“出關以來,艱阻勞悴,以是役為最。巨寇已平,邊境宴然。”

今天的石頭城,游人如織,撫摸城垣,刀劍交鳴似猶在。英雄血,早已融入大地。

第一個來到帕米爾高原的中共黨員

1938年5月,一名22歲的年輕人騎馬從喀什來到塔什庫爾干,出任蒲犁(塔什庫爾干舊稱)邊卡大隊大隊長。

年輕人名叫胡鑒,他是第一個踏上帕米爾高原的中國共產黨黨員。

胡鑒是四川宣漢人,1933年參加紅軍,同年入黨,1937年4月隨西路軍余部九死一生進入新疆。當時主政新疆的盛世才在共產黨人的幫助下,建立了新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胡鑒就是在此背景下來到塔什庫爾干的。

他初上高原,深感震驚:邊卡大隊名存實亡,中華國門有邊無防。國門洞開,外國人可任意出入,甚至販運武器、毒品,外商也在民間敲詐勒索。武裝土匪時常入侵,掠奪邊民的牲畜、財產。英國設在蒲犁的代辦處,利用通商之名策劃顛覆和叛亂活動……人民痛苦、憤怒而無奈。

強國門,首先從整頓隊伍開始。500多人的蒲犁邊卡大隊,長時間疏於管理,軍官貪污軍餉,士兵軍紀渙散。胡鑒到任后,發揚紅軍的光榮傳統,在官兵中開展民主生活運動,進行民族平等和民族團結教育,懲治腐敗,整頓軍紀。一番努力后,這支部隊面貌煥然一新,很快就顯示出了戰斗力:駐疏附縣兩個騎兵連在英國間諜策動下發動叛亂,胡鑒率領邊卡大隊配合平叛,大勝。

這支脫胎換骨的隊伍,在胡鑒帶領下巡邏示威,浩浩蕩蕩走過英國代辦處,槍支锃亮,腳步鏗鏘,發出的信號非常明顯:帝國主義者,不許在中國土地上為非作歹!

當時,英國代辦處是塔什庫爾干最高的建筑,城內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胡鑒決定將代辦處對面一座廢棄王府修葺成軍營,他帶領官兵自己動手建造營房,不要群眾一根木材一文錢,把黨的軍隊的優良傳統帶進大隊中,官兵受教育,群眾很感動。

經過多年經營,英國人在南疆喀什一帶已有相當勢力,胡鑒不信邪。這時又一位中共黨員許亮奉命出任蒲犁縣長,兩人緊密配合,局面開始扭轉。在當地牧民的大力支持下,邊卡大隊抓獲許多間諜和走私犯,先后查獲了英國代辦處偷運的槍支彈藥、鴉片及走私出口的黃金、寶石和稀有礦產等物品,邊卡大隊還查清了外國間諜從邊境到縣城沿線各個秘密聯絡點,組織各村落牧民嚴密監視。鐵証如山,呈報新疆省當局后,英代辦處被驅逐出境,間諜全部落網,他們在蒲犁苦心經營多年的情報網,就此土崩瓦解。

在與帝國主義的斗爭中,胡鑒痛感當時邊境沒有邊卡、防守空虛之苦,他從邊卡大隊中挑選出一批精銳,大多是當地民眾,以副大隊長扎米爾·卡孜艾克木和連長馬德尤夫父子為代表,他們穿越齊膝的冰雪,走過荒涼的大山,用兩個月時間巡視邊境線1000多公裡,勘測建立邊防哨所的最佳位置,其間還剿滅了幾股入侵的土匪。

哨所地點測定后,胡鑒帶領士兵與群眾一起修建邊防哨所,修建過程,也是一次轟轟烈烈的愛國主義教育:帕米爾高原下的莎車、葉城、英吉沙等地民工,趕著驢馬源源不斷往邊境運送木料、糧食,高原上的牧民更是不遺余力支持邊防建設,頂風冒雪,跋山涉水,把物資送上前沿。到1940年,修建成了紅其拉甫、達布達爾、伙比什、排依克、羅布蓋5個哨卡,有效鞏固了邊防。

1941年,胡鑒離開帕米爾高原,官兵群眾依依不舍,這位完成了“高原播火記”的共產黨人,被當地民歌傳唱:“我們在申關口搭起彩門,迎接我們的胡隊長……”

隨著國內外形勢的變化,新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最終破裂。1942年3月,盛世才炮制所謂“陰謀暴動案”,將胡鑒等在新疆的共產黨員及其家屬100余人軟禁起來,繼而投入監獄,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等共產黨人被害。敵人要胡鑒寫自首書,他寫下:“永遠為共產主義奮斗到底。”1946年6月,經黨中央營救,胡鑒等人出獄,回到延安。

胡鑒第二次來新疆,是開著坦克來的。

1949年9月25日,新疆和平解放。當年10月20日,中國人民解放軍一支裝甲車部隊率先進入迪化,當天早晨,他們受到迪化各族群眾的盛大歡迎,包爾漢·沙赫德拉與帶隊軍官熱烈握手、擁抱,他在歡迎詞中說:“直到今天,新疆是真正的解放了!”

包爾漢擁抱的這位軍官,正是胡鑒,時任戰車團團長。

1949年12月,解放軍戰士沿著胡鑒當年的足跡,解放了蒲犁縣,紅旗插上了帕米爾高原。

臨終前還在呼喊“紅其拉甫”的戍邊戰士

1965年6月2日凌晨,一架伊爾—18專機飛臨帕米爾高空,茫茫夜色中,大地上兩堆篝火沖天而起,為飛機導航。

周恩來總理,就在這架專機上。

他看到了地面上的篝火,隨即發來嘉勉電:“你們在高山辛勤工作,不畏艱險,克服了重重困難,望你們繼續努力。”

上世紀六十年代,帝國主義對社會主義新中國實行政治和經濟的全面封鎖,中國領導人出訪,隻能租用外國飛機。1965年周總理出訪非洲,決定打破封鎖,開辟一條通往西亞、非洲和歐洲的空中國際航線,坐自己的飛機去!

當年,中國導航設備非常落后,隻能依靠人工控制導航燈和地面信物給飛行員提供目測依據,防止偏航。邊防官兵們爭分奪秒在紅其拉甫建立起導航站后,擔心夜間天氣不好,為了總理專機安全飛過,又燃起了篝火。

在紅其拉甫邊檢站警史館中,有一部微電影,還原了當時的場景:邊防戰士與牧民奮力把木柴搬上高山,在牦牛都上不去的地方,軍民齊心,臥冰爬雪,拼死前行。稀薄的氧氣,青紫的嘴唇,沉重的喘息,最終,篝火如期點燃……觀看者無不熱淚盈眶。

現在,中國已經擁有世界最先進的衛星導航設備,再也不需要點篝火來為飛機導航了,但這熊熊篝火,在一代代紅其拉甫守衛者的心中,始終沒有熄滅。

紅其拉甫意為“血染的通道”,可見此處之凶險。紅其拉甫國門海拔5100米,四季風沙,六月飛雪,全年無霜期不到60天,年平均氣溫-9℃,最低氣溫-42℃,水的沸點不足70℃,含氧量為平原的48%,素有“天上無飛鳥,地上不長草,風吹石頭跑,氧氣吃不飽,六月下大雪,四季穿棉襖”之說,被生物學家稱為“生命禁區”。

但就是這麼一個“離天最近、離家最遠”的地方,卻是很多人魂牽夢繞的精神家園。

1982年,19歲的張玉貴和十幾名戰友,帶著一頂帳篷、幾袋面粉,在紅其拉甫達坂組建了邊防檢查站,張玉貴成為首任站長,他平均大半年才回一次家,即使回家,也是來去匆匆,小時候女兒張旭蕾不明白為什麼父親總是不在家,長大后她明白了,父親還有一個家,就是紅其拉甫……

女兒盼著父親回家,父親終於回家的時候,身體已經被長期的高原生活拖垮了,看起來比同齡人蒼老得多。因為重度的雪盲症,不戴墨鏡就會淚流不止,嚴重的關節炎,坐下去扶著椅子才能站起來……但他一直惦記著紅其拉甫,春天惦記著要開關了積雪是否融化,秋天惦記著大雪封山前蔬菜是否備足……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再上一次紅其拉甫。

張玉貴沒能實現這個願望,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昏迷中還在喊著“紅其拉甫”,喊著“前哨班”。妻子聽了,一個人跑到病房外大哭。女兒想辦法找到了紅其拉甫新營區的視頻和照片,張玉貴看了,蠟黃的臉上泛出紅光,像個孩子一樣笑了。

張旭蕾后來也成為一名邊防警察,她多次去紅其拉甫,尋找父親的精神家園。置身於讓人步履沉重、思維遲緩的高海拔,她忽然想到,父親此刻在天上,俯首就是帕米爾高原,他一定能看到紅其拉甫今天的輝煌和明天的美好……

“特別講政治、特別守紀律、特別能奉獻”﹔

“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斗、特別能忍耐”。

這是紅其拉甫的新老“三特”精神。

這也是帕米爾高原一代代戍邊將士的精神寫照。

他們騎著牦牛巡邏,忍受著強烈的紫外線、高原反應還有難耐的孤獨,頭痛、失眠、脫發、流鼻血已成了“家常便飯”……他們牢牢守護著國境,國境線並不安寧,從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年代的反特,到近年來的反恐——鄰國常年局勢動蕩不安,“金新月”毒品產量居高不下,塔什庫爾干是新疆反恐維穩、緝槍緝毒形勢最為嚴峻復雜的邊境地區之一。

戍邊將士背后的祖國,越來越強大,紅其拉甫邊檢站的翻譯位永超曾做了一個今昔對比——營房:從帳篷到別墅的變身﹔餐桌:從“老三樣”到健康營養的轉型﹔通信:從信紙到現代通信的蛻變﹔飲水:從砸冰取水到井水的轉變﹔照明:從煤油燈到長明電的變更﹔文娛:從枯燥到豐富多彩的改變。官兵住別墅式營房,吃營養型自助餐,看電視、打電話、上網……這些過去一代代邊防官兵不敢奢望的生活,如今都變成了現實。

以前,高原很難吃得上新鮮蔬菜,白菜、土豆、粉條是“老三樣”,官兵們嚴重缺乏維生素,嘴角潰爛、指甲凹陷、手腳蛻皮。孫超,河北高碑店人,1996年12月入伍來到紅其拉甫邊檢站,19歲生日,排長給他端上一碗菠菜鹵水面,這是他在高原第一次吃到新鮮蔬菜,看著戰友們干裂的嘴唇,他執意讓大家一起吃這碗面,推讓了半天,他百感交集,抱著排長嚎啕大哭,從此種下一個夢想:讓戰友們吃到新鮮蔬菜!

他開荒犁石、篩沙換土、培根育苗,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敗。一個連草都不長的地方,能長菜嗎?老兵退伍了,臨別時熱淚長流:“孫超兄弟,等菜種出來了,一定寄張菜地的照片給我們!”孫超寫下50多萬字心得體會,一有空就泡在大棚裡,幾乎到了瘋魔狀態,屢敗屢戰,終於總結出了“棚中棚營養缽育苗移栽法”,使幼苗成活率大大提高,解決了高寒地區蔬菜種植的一個關鍵性技術問題。后來,他又利用供暖熱水修建起地暖溫室大棚,打破了高原冬季無法種植蔬菜的歷史。

官兵們開始能夠吃到新鮮蔬菜,塔什庫爾干也因此掀起種植熱潮,孫超被當地群眾親切地稱為“木泰漢”(意為“精英、專家”)。

如今,記者在紅其拉甫邊檢站溫室大棚裡,不僅看到了青辣椒紅番茄碧綠的生菜,甚至還發現了檸檬、芭蕉和蓮霧等亞熱帶、熱帶水果。

“萬仞冰峰,十畝江南”,這是責任、信念、執著與熱愛共同創造的奇跡。紅其拉甫邊檢站黨委副書記、政治委員范永勇說:“現在交通方便了,塔什庫爾干還通了航班,很多蔬菜水果都可以採購了,但是自己種,有家的感覺……”

紅其拉甫為什麼是很多人的精神家園?這裡是精神高地,既銘刻著一部波瀾壯闊的奮斗史、創業史,也是一部偉大精神的構筑史、傳承史,時刻喚醒人們心中的神聖感。

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中華民族,從來不缺少英雄。

在紅其拉甫邊檢站,一塊石頭上,紅漆描著四個大字:

精忠報國!

爺爺、兒子、孫子……世代戍邊的帕米爾雄鷹

在周總理專機飛過帕米爾高原的時候,克力馬洪·那扎爾艾力是紅其拉甫的一名邊防戰士,時年23歲。

如今,他82歲了。

他喜歡史詩《太洪》,身體仍然硬朗,3年前還參加過刁羊比賽,結果從馬上摔了下來,從此家人不再讓他去刁羊現場,擔心他忍不住又翻身上馬跟一群青壯年男子角逐。

老人兒孫滿堂,他引以為傲的,是不久前18歲的孫子阿非孜江·阿力木江從塔什庫爾干當兵入伍,老人作為老黨員、退役軍人代表,受邀去給新兵送行。在家裡牆上的相框裡,顯眼位置還有張女警照片,那是他的孫女姑麗尼莎。

阿非孜江入伍臨行前,摟著爺爺的脖子輕聲說:“從小我就想像您一樣當兵保衛國家,我剛上大一就迫不及待入伍,就是因為我怕爺爺你太老了等不到我成為軍人的那一天。爺爺你一定要保重身體,等我新兵訓練完,要回到您和叔叔走過的邊境線上去巡邊。”

克力馬洪17歲入伍,先后在塔合曼鄉、提孜那甫鄉和紅其拉甫口岸駐守,退伍后在縣公安局工作。他的二兒子加吾拉尼現在是一名護邊員。

老人當年巡邏邊境時,經常碰到狼,如今,加吾拉尼每次上山前,老人都要叮囑兒子:晚上可不能睡死了,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防狼。他記得兒子每一次上山巡邊的日子,每次兒子都會拍巡邊的照片回來,老人要看很久。

加吾拉尼巡邊的地方在曲曼鄉,25公裡的邊境線,他巡護一次要走5個到6個小時,很多地方沒法騎馬騎牦牛,隻能步行,雪深過膝,紅旗獵獵。

塔什庫爾干邊境線漫長,邊防部隊人手有限,從清末開始,當地邊民就配合正規軍守邊,形成一個嚴密的邊境軍民聯防網。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為抵御英、俄帝國主義的侵略,許多當地青年應募組成“色勒庫爾綏遠回隊”,極大充實邊防力量。

新中國成立后,人民當家作主,保家衛國意識更為強烈。1954年,塔什庫爾干地方政府、派駐機構與邊防部隊共同組成邊防委員會,這是新疆最早的由軍隊和地方組成的邊境管理機構。

如今在塔什庫爾干,像加吾拉尼這樣的護邊員數以千計。隨便推開一家人的門,都能找到一家三代、四代巡邊的故事。

龍吉克·卡德爾,從爺爺起四代人衛國戍邊。他的爺爺阿布力克木當年立下家訓:“子孫后代一定要愛國守邊,跟著共產黨走。”之后龍吉克的大伯、父親參軍入伍,退役后也沒有離開塔什庫爾干。

1979年,初中剛畢業的龍吉克報名參軍,時年17歲,由此沿著爺爺和父親的足跡,走上邊防哨所卡拉庫裡。從軍30年,他走遍塔什庫爾干的邊境線。2008年,龍吉克光榮退役,當時他至少有兩個地方可以選擇,一個是喀什市,一個是烏魯木齊,但他堅定選擇留在塔什庫爾干:“我和這裡的一草一石都有難以割舍的感情。”

在父輩影響下,龍吉克的大兒子阿布都賈米和小兒子肖貢尼先后走上武警邊防派出所副所長崗位。2019年,武警公安邊防部隊轉隸地方,兩個兒子又一次作出了同樣的選擇:繼續守在帕米爾。他們是家族的第四代“護邊人”。

2021年,龍吉克榮獲全國最美退役軍人稱號,“我們要一代代地把爺爺的家訓傳承下去,為祖國守好邊。”

帕米爾高原上,傳頌著“時代楷模”拉齊尼·巴依卡的故事——2021年1月4日,退伍軍人、護邊員、全國人大代表拉齊尼縱身跳下冰窟解救落水兒童,孩子得救了,他不幸犧牲,用生命托舉生命的帕米爾雄鷹,永遠留在了41歲……

拉齊尼的爺爺凱力迪別克·迪力達爾,在新中國成立之初主動報名成為護邊員,23年后,他自己走不動了,把接力棒交給了兒子巴依卡·凱力迪別克:“不要讓界碑挪動一毫米。”

又過了38年,巴依卡·凱力迪別克也老了,他把這根海拔最高的“接力棒”交到剛剛服役歸來的兒子——時年25歲的拉齊尼·巴依卡手中。

拉齊尼從此開始16年護邊時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發的最后一條朋友圈是:“祖父和父親的精神鼓舞著我雄鷹般飛翔,我以鋼鐵般的意志,日夜巡邏在冰峰雪嶺間。”

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

又逢清明,帕米爾高原又一年杏花綻放,很多人都會去看望烈士的父親巴依卡·凱力迪別克。來自四川的游客鄭嘉蘭來到塔什庫爾干的第一站,就慕名而來看望老人,“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忍不住擁抱了他,他眼睛裡的真摯和純粹,讓我無比感動。”

書寫新時代“高原傳奇”的人

帕米爾高原上的人崇拜鷹,他們認為,鷹是正義、勇敢、純潔和忠貞的象征。深圳援疆傾力支持打造的音樂劇《拉齊尼·巴依卡》,用五幕結構講述拉齊尼一生歷程,生動演繹了一名在帕米爾高原成長的塔吉克族少年,在成長中堅定理想信念,為國守邊護邊,義無反顧救人犧牲,化作自由翱翔的雄鷹,永遠守護他一生摯愛的帕米爾高原的故事。

這部音樂劇在喀什大學演出時,當拉齊尼救人場景再現,現場觀眾泣不成聲。全劇謝幕,觀眾紅著眼睛,掌聲經久不息。

這是對英雄拉齊尼的致敬,也是對一代代守護邊境的英雄的致敬。

在塔什庫爾干採訪,時常聽到“家是塔什庫爾干,國是中國,放牧守邊是職責”“寧可透支生命,絕不虧欠使命”。聊起為什麼守邊的話題,記者曾聽到一個護邊員這樣的回答:

每一個帕米爾人都會這樣做,我的孩子長大了也會這樣做。

還有一個人回答:

沒有祖國的界碑,哪有我們的牛羊?

回答朴素自然,卻深刻詮釋了什麼叫“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什麼叫“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什麼叫“多民族大一統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主脈”……

帕米爾高原上人們的愛國熱忱,源自長期抵御外來入侵、維護祖國統一的歷史,更來自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翻天覆地的變化。

拉齊尼的爺爺凱力迪別克·迪力達爾曾回憶說,在新中國成立之初他主動報名成為護邊員,是因為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共產黨是在為人民服務:“解放軍第一次來到我們家鄉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是他們給我們免費的藥,給我們米和面,還幫我們修房子。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好人。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們叫解放軍,叫中國共產黨。”

同樣處於帕米爾高原的克州烏恰縣,柯爾克孜族護邊員布茹瑪汗·毛勒朵幾十年如一日,在邊境石頭上刻下“中國”二字,她的故事家喻戶曉。在塔什庫爾干,從凱力迪別克·迪力達爾那一代開始,一家三代護邊員的巡邏足跡遍布紅其拉甫邊防線上的每一塊界碑、每一個山口、每一道河溝。沿途的石頭上,有他們用手中的冰鎬刻下的“中國”字樣……

有國才有家,有強大的國家,才有幸福的家。

82歲的克力馬洪老人叮囑兒子最多的一句話是:“把邊境守好了,別放一個人非法進來。”這位老邊防軍人的房間裡,張貼著毛澤東主席和習近平總書記的照片。他生於1942年,還依稀記得新中國成立前家裡的貧困、塔什庫爾干的落后。

解放前,塔什庫爾干沒有一條公路,沒有一所中學,沒有一家工廠……

202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5周年,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成立70周年。

曾經是深度貧困縣的塔什庫爾干,在深圳的援助下,2019年全縣實現脫貧摘帽,如今一個個景區建成、產業落地,現代化的醫院、學校、大橋、道路……昔日的貧困之地注入了“深圳基因”,已經呈現騰飛的態勢。

對口援疆工作,彰顯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政治優勢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制度優勢。

“塔什庫爾干海拔高,但深圳援疆干部的斗志更高。”深圳市第十一批援疆前方指揮部副總指揮劉真說,“我們的理念是‘缺氧不缺精神,艱苦不怕吃苦,海拔高工作要求更高’,拿出舍家報國的忠誠、熱血和勇氣,有信心在這片西陲大地上寫下新時代‘高原傳奇’。”

龍雲合,深圳市福田區規劃土地監察局干部,援疆后任塔什庫爾干班迪爾鄉黨委副書記,極寒氣候加上高原反應,龍雲合頭痛欲裂,臉部浮腫,一邊吃藥一邊下鄉調研。班迪爾鄉面積達600余平方公裡,村與村之間距離遙遠,偏遠山村如坎爾洋村,必須經過“塔莎古道”,這條道路懸崖多、路況差,塌方落石時有發生,是幾乎所有導航都會選擇避開的道路,但卻成了龍雲合跟同事們工作中最常走的路。

困難重重,還有危險,但作為一名退伍軍人,龍雲合相信自己能夠在援疆歲月中,找到人生價值。

在駐村工作隊和援疆干部的接續努力之下,班迪爾鄉星空公園和“花兒為什麼這樣紅”景區越來越有名氣,發展起雪菊、沙棘產業,打造集吃、住、行、游、購、娛六要素於一體的特色旅游目的地、打卡點,整體環境不斷提升,被評為2023年自治區小城鎮環境整治示范樣板。

來塔什庫爾干旅游的人越來越多了,這是一場視覺盛宴,更是一次靈魂之旅。

3月底,第三屆“帕米爾之聲”民族音樂節在塔什庫爾干開幕,有一個節目掀起全場高潮——木卡姆《我的愛獻給祖國母親》。

歌聲嘹亮,響徹高原。(肖春飛 王晶晶)

(責編:陳新輝、楊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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